《世界现代诗歌》 杨炼2022年8首诗 WORLD MODERN POETRY -Yang Lian’s Poems -January 2023

Salvador Dali

世界现代诗歌 Copyright

World Modern Poetry

World Modern Poems

前言

《世界现代诗歌》本期推出享誉国际的著名诗人杨炼2022年8首诗作。这8首力作以丰富、强大的表现方式和诗写力量,以丰富、鲜明、强劲、生动的意象和象征,以深厚、强烈的感情,以对现实、对历史、对人和群体命运的高度关切,呈现出震撼的诗语、思考、画面和意境。

——《世界现代诗歌》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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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炼2022年8首诗

【作者简介】杨炼,1955年出生于瑞士,成长于北京。七十年代后期开始写诗。1983年,以长诗《诺日朗》轰动大陆诗坛,其后,作品被介绍到海外。他迄今共出版中文诗集十四种、散文集二种、与一部文论集,已被译成三十余种外文。杨炼作品被评论为“像麦克迪尔米德遇见了里尔克,还有一把出鞘的武士刀!”,也被誉为世界上当代中国文学最有代表性的声音之一。杨炼获得的诸多奖项。杨炼于2008年和2011年两次以最高票当选为国际笔会理事。2013年,杨炼获邀成为挪威文学暨自由表达学院院士,2014年至今,杨炼受邀成为汕头大学特聘教授暨驻校作家。自2017年起,他担任1988年创刊的幸存者诗刊双主编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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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Table of Contents

克里特岛阿加拉索斯修道院的正午

拉脱维亚新古典(三首)

艾克村墓园:回声的回声——和埃斯普马克《我们是艾克村墓园》,并致莫妮卡

反安魂曲——给弟弟,逝于2022年12月14日

罪恶研究

酆都 · 铁脐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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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特岛阿加拉索斯修道院的正午

亮晶晶的大海继续爱抚米诺斯女神

那蛇发   双乳   裸着依偎圣像

阳光的金线束着橄榄树的腰

看一只猫走来   卧在温热的石头上

这一刻   万物都是牠的影子

每片绿叶紧闭修士的木门

石榴花拈出你我   空着纸笔

一只木铎停在一切时间之外

这是正午   蝉鸣什么也不说

透明如大气   蓝的马赛克一块块拼贴

历史   我们嵌入其中无声移动

一个字移动它的根如一枚新牙

咬住虚无   一代人实实在在地流逝

小博物馆的幽暗里满是弃儿

诗句擦过烛台   册页   祷文

最新的血滴下就是黑的   祭祀金箔   银饰

母亲石质的眼窝忧伤含笑

重合你的笑   井台上一瞥

我从未离开静默的绿  隐秘的绿

这一刹那的迷宫   我们已跋涉了多久

爱之深邃   死之深邃   还有多远

每个人的小小庭院里花木掩映

听不见别的脚步   不知道别的脚步

只剩墙上自己回不去的   粉碎的脚步

牵着一根没有开端   没有尽头的线

一行诗   迴旋的自我中一条路

一条无路   撒落古往今来的网

残破的世界越陷越深   而一朵火红的蕊

仍不顾一切地到来   漆黑的方向上

看不见的眼神松开又收拢

亮晶晶的大海漫过头顶   碧蓝汹涌

我手中一页白纸渐渐满了

拉脱维亚新古典(三首)

——赠Ieva、Frank

礁石

大海是占领博物馆里的展品

时而灰黑   时而草绿   呻吟

一排排涌来   朗诵着厄运

再升高一点   浸湿海鸥的尾音

屏息的人群追上满月的拉力

凿刻这块石头   毁掉的家里

总有一个万人坑近在咫尺

亡灵像雁行   飞不尽人的空虚

就在脚下   海藻覆盖凹陷

盛满远早于人的语言   深渊

海拔几米   跌落到底的古典

浅浅再死一次   浅浅如一天

疼痛似的完美   听那海风

攀上   跳下   一个陡峭的命定

迎向黑暗   打磨着我们成形

月亮孤零零留在时间的退潮中

蘑菇

嘘   死亡的异香   近了

死者们的名字   紧挤我

轻轻念诵的雨后   我醒着

丛生的轮回   一场燠热

松针那么尖细   密集

黑土搂着树根   仍在录制

我袅袅收藏成血肉的秘密

从一九三九到一九五七*

山林总在炖一锅浓汤

乡音找到弹夹的窝   诗行

宿营地回不了家的月亮

又等在一只灾难的膝盖上

分享一次软软   圆圆的稳住

风暴酿造的美味   得咀嚼

至最慢   最陌生的熟识的苦

才渗出挚爱   深植入内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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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1957,德国、苏联先后占领拉脱维亚。在此期间,拉脱维亚反抗游击队以山林为依托,抗击占领者。某小城有纪念馆,游击队牺牲者的名字,刻在墙上,由录音轻轻念出。

渡口

这是忘河吗?窄窄的一片水

无垠的一片水   秋林的妩媚

让位于苍茫   薄雾烧成灰

和我一起登船   渐远的世界

渐渐移近   绿   在对岸

在此岸   水声是韵脚   木船

从逝去到逝去  一条钢索间

冥冥划桨的手铆定了航线

每个人划向自己的倒影

爱的律动。 疼的律动 暮霭中

粼粼起伏的乱世浸进晚风

又找到水穷处   我的亡灵

在我体内拔锚   血淋淋的忘河

蹚着落叶   一切遗忘不了的

都在渗漏   走投无路的一刻

我已回来   锤炼成横亘的夜色

艾克村墓园:回声的回声

——和埃斯普马克《我们是艾克村墓园》,并致莫妮卡

大海在上升   而此刻

我瞪视黑暗中你的名字

口音像燕子   墓碑侧过身子飞

我们的故乡在海浪里   艾克村

静默的轰鸣   把又一个躯体擦得雪亮

并排嵌进被提纯的那些躯体

管风琴的震颤如此质朴

像你仍搂着我   笑意贴近我的脸

2001的台北不在   2019的

斯德哥尔摩不在   而艾克村

不停刷新着陌生透明地存在

一种犀利还围坐在桌边   蜡烛光

蹚过窗外的黑和冷   死去的部分②

每刹那添加一点儿   恰似初生

这首无边的诗按在我肩膀上

许诺重逢   如李贽和你在重逢

焚与藏给我们同一个名字

一本书里   血沁回旋   钟声回旋

回旋   却并非重复③

我们的交谈在照片上   空气里

何来晚期风格? 你总在开始

另一个海洋宏大的细节   广阔的低语

托马斯和你的声调亲如兄弟

刚涌至岸边   找到你笔下

两朵丁香花似的莫妮卡   故乡满了

故乡空着   毕生学写的一句遗言

羞怯如初恋  “等待”一词的春意

把回声变成连续不断的札记

献上完美无缺的未完成   当你

从艾克村墓园里某张看不见的石凳上

听世界这支乐曲  挣脱时态

更独一无二   手的温暖

衔在燕子嘴里  呢喃一条虚线

大海来了   你推开大厅的门

我们的翅尖轻触明亮的物质

  • 谢尔·埃斯普马克(Kjell Espmark),瑞典著名诗人、小说家,2022年9月18日逝世,享年92岁。他的诗集《写于石头中》由老友陈迈平译成中文,其中一诗题为《我们是艾克村的墓园》,诗作译文深沉、质朴。据迈平介绍,艾克村是埃老故乡。我以此和诗,向埃老和夫人莫妮卡表达深切哀悼。
  • “死去的部分”:瑞典文学院院士皮特·恩格伦在埃斯普马克葬礼上的悼词,“今天我们只是向你会死去的那个部分告别。”( 陈迈平翻译)
  • 见《我们是艾克村的墓园》中有句:“……等待。/现在是钟声,回声的回声。”(陈迈平翻译)

反安魂曲

——给弟弟,逝于2022年12月14日

阴间无限大   但哪个灵魂能安息?

仪器说不出这种冷   搬空的日子①

弟弟   你没入一望无际的人群中

又一辆汽车尖啸疾驰   那冲刺

撞进走投无路   一间急救室

裸出无数终点   瞪着眼睛一动不动

弟弟   最小的遗言梗在哪里?

一口最后吸出的   干硬的痰

卡住多少生命?一条白被单

像个海底   勾勒躯体嶙峋的轮廓

那瘦弱   硌疼啼哭的1960年

那哑默   渗漏未完成的2022年

你细细的绳子两端都是断的

一滴水   不是海   空搂着海的苦咸

弟弟   死不痛   灾难令你痛

一大片猝然抹去   一大片空

弥漫岁月不能医治的药味儿

你们中毒的命   昵称死于非命

瞎了的延长的冬天   牵在谁手中

被谁抽着   堕入不可能的轮回

魔鬼和阎王都披着人形

封住满城空荡荡的大街

封住生的出路   死的出路   一滴血

不流   已从地狱到地狱   黑就是白

言辞的耻辱在妈妈眼中落雪

西伯利亚   夹边沟   武汉的夜

白早已黑   弟弟   一种基础病叫时代

奈何桥上锁着无限近的毁灭

零意义   吞噬一个个零命运

零   捻着所有不甘   冻结一颗心

你的地平线是一条拉直的心电图

零此刻   碾碎晨昏   碾碎古今  

头七过了   更多的七像一道道闸门

在等你   一个回眸刺骨虚无

没有回声的历史砸下钢印

弟弟   诅咒的晨曦陪伴你的悲凉

你的柴   你们的柴   堆到天上

我看见灵魂的灰   出走的灰

满满含恨   逃不出哀伤

一只骨灰瓮永远醒着   永远无处安放

一首安魂曲只唱出抚不平的碎

一种诀别   决绝如无望

日子剧毒的花瓣干裂   剥开

一张冷硬的铁床劫掠世界

你的死暴露死了又死的天际

疼那个母语   收容着野鬼

遗忘的噪音刺耳地刮擦未来

弟弟   这堆垃圾无法安息   不该安息

紧闭的铁门后万顷怒涛既空又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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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奥顿《悼叶芝》诗句:哦,凡仪器皆承认/说他死的那天是阴森而冷的一天。

2022,12,24

弟弟火化之日

罪恶研究

白雪也可以是一架魔鬼的机器

碾压     一个生命的多少次死

一次死释放的多少鬼魂

普希金的眼泪

茨维塔耶娃的眼泪

堆在铜像肩头     不融化的金属

押着虚无的诗韵     拽过

摆放成空壳的心

一首诗也可以是(只能是)诗的万人坑

埋葬锁着繁殖的欲哭无泪

相隔万里的同一个早春

钉进一根锁骨     一个灾难

淹没另一个灾难    被回收的血肉

回收进遗忘     多少鬼魂

仍在爬出盗掘一空的坟墓

叼着一动不动的断壁残垣

让我们以为

一个绝望的年代是新的

这条泥泞而呆滞的路为什么没有尽头

这片苍绿的针叶林      眼神冰冷

为什么和发白的太阳一样只剩腐烂的意义

俊俏的卡佳     娜塔莎   紧贴胸口

一块弹片像一枚刚采摘的血蘑菇

这是你们等到的归来吗

一只从别人故乡惊飞的鸟

是否也被赋予了托梦的能力

大眼眶的骷髅笔直瞪着炸碎的街

唯一问    为什么要毁了这一切

这向下的阶梯还得走多久    才够抵达

孩子们的惊恐     一团爆裂火球似的真空

悬在心底     莫非世界早被灼瞎了

母亲身上那条甬道

通向铁链    通向谎言

一架广袤无垠的大钢琴每天砸成碎片

海涛拍打    人的芨芨草在风中颤抖

母亲     最卑微的词     最肮脏的词

通向血污的地层

又一个早晨目瞪口呆

看着她被扣在杀戮的母语上

看着我们扣在屈辱的防空洞里

同样衣衫褴褛匍匐在地     刮掉人的泡沫

脐带的甬道让我们目睹一条押送之路

开挖在自己身上    尸骸叠入尸骸

永远空空荡荡     听啊    哀号的风声没有历史

一个拯救不了母亲的物种甚至不配有真的末日

而这正是末日

一条蛆虫穿戴无数灰色     皱缩的名字

每块石头上蹲坐成群流离的鬼魂

这是春天     血污的噩耗比绿叶抽芽更快

血污覆盖血污     我们干透的表面

几乎等同虚构     一种众目睽睽下的失传

家的幻影比汪着泪的眼窝消散得更快

母亲被用尽的阴道     还得继续被用尽

绘制一颗星球从死到死没有距离的轨道

永不过去的三月问     真有一个倒退吗

春天残留姣好的脸     清清楚楚被摸着

像个假的徽记

一桩罪     不记得开始只记得影子的重量

不填满死囚只填满人形的弹坑

止步于一只丢弃路边的拖鞋的形式

红色按钮上的脏手轻捻毁灭的花蕊

捻转餐桌上的话题      杯盘玲珑一响

遗体似的舌头舔着烧焦孩子的火

怯懦那么美味     留下你的躯壳

让它安安静静去腐烂     留下你的沉默

呛炸自己的肺    留下一分一秒漏掉的命

它什么也不是    除了罪恶本身

凝视一枝桃花的疯狂    恰如手指

缔造的疯狂     三月在坍塌     三月汗水淋淋

看着我们被拴在亡灵的床上    比亡灵更落入

无处    没有比无辜更无耻的词

没有土里伸出的一只小手没抓住我的体味

没有一条铁脐带没拽出骨灰色的河流

它不知别的未来     除了消失本身

消失在一枝桃花的触目惊心里

层层叠叠的艳丽    手掌贴满送别的车窗

一声口哨吹走一切

这是一首无法写下的诗    不可能之诗

这首诗里无人    只剩所有人

面对罪的镜子    恶的镜子

李商隐的眼泪与我们无关地流淌

谁是谁的赝品    镜中诅咒的幻象

认出唯有分裂是真的    在一块礁石上撞碎

在一场大雾中弥合    孱弱的迴声

抹去又抹去    从白雪到桃花    听着

没有内心的吟哦     一个历史从空的躯壳起身

无痛地踅出自己

我们从来就这样活着

酆都 · 铁脐带

你扎我   用看不见的铁   抵住咽喉的冷

我被牵着   一个就是一串   一串就是无数

生死装配线   拔掉哭喊   拔掉挣扎

四面八方的脸像我的前世   早等在这里

这间普普通通的屋子并非摔出了恶魇

这片土地被轮迴牵着   一条铁脐带

扣住我   脚下的奈何桥不通向任何地方

一座储满血肉的深坑   鬼城无边无际

母亲身上那条脐带

是我们的轮迴之路

母亲   吞下每个女人的名字

再蹂躏一次   污渍

仍簇新雪亮

日日鬼门关

疼是轻的   走投无路是轻的

屠杀不是地狱   分娩才是

回收不尽的耻辱骑着一个个儿郎

活   活成死亡的赝品

小花梅   李莹   亚谷乡   南充   丰县

酆都山不虚构走失的情人节

来了又来   小小的历史还没填满吗?

配种精疲力竭   一摊粘痰又啐进了子宫吗?

一闷棍距离   听清李商隐幽幽哀哭吗?

母亲   毁灭到底   已还原成了孤儿吗?

铁链   哗哗拽过无数谎言招唤出的躯体

此地   唯一的物种是光天化日下的黑暗

此地   死囚锁骨上咔嗒一声血味儿的轻响

繁衍又繁衍   一抹傻笑   一道裂缝

排着队祭祀   无情   还能继续坍塌

此地在哪儿?街口   车站   逃不出人世的

大山   我在哪儿   酆都就在哪儿

一条铁脐带贯穿一代代人肉彩礼   性欲香火

而人那个谣言   哭着不能哭   死着不能死

而我们给鬼城一个性质   用她孤零零的眼睛

看见压根没有世界   每块石头是封死的一环

按住细瘦的脖子春天一样发绿

无从劫夺因为本来在无处   沿着盘陀路下来

学会像罪恶刷新历史   一条条血淋淋

被拽出的生命拉长一条空白哀号的虚线

昼夜锻打   此地   她生下了我们全体

何为黑暗之诗?

我的叹息   你的叹息   一行接一行

铸成冷冰冰扼紧咽喉的唯一一行

何为无耻时代的耻辱之诗?

眼泪的烛火围绕着无动于衷的巨石

虚无之辞   捂死所有辞

何为地狱之家里呱呱降生的后代之诗?

疯母亲在地上爬着   死妹妹在水里漂着

泡涨的轮迴无非什么也不说的语言

说出   骨肉万重山   冤魂万重山

脐带缠在酆都的轴上   诀别已漫过头顶了

直至   铁链

垂落   晃动   粉碎古国的抒情

刹住亲人一词时

咀嚼的苦味   沉吟的苦味

扎着   勒着   牵着   漆黑

成为

        你我

呼吸真确如窒息   不暂停地

挣脱假复活

一座深坑   一座鬼城

我们已融入我们的诅咒

2022年2月19日,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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